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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砖下的圐圙往事——记山西省祁县贾令镇谷恋村

时间:2025-12-12 14:23:47来源:本刊编辑部 文字:杨艺

  从祁县县城向东北出发,仅需十余分钟车程,城市的喧嚣便渐渐远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由黄土、青砖和无数晋地故事共同酿造的沉静氛围。在这片辽阔的晋中平原上,祁县贾令镇的谷恋村,像一枚被时光打磨的温润印章,稳稳地印刻在历史的长卷上。

  谷恋村隶属于晋中市祁县贾令镇,人口大约为1800人,耕地面积约为4200亩(约2.8平方千米)。紧邻村庄南部的108国道上车流不息,向东三千米处,便是声名显赫的乔家大院。然而,谷恋村却以一种低调不张扬的独特姿态,静静地守护着一段长达六百年的悠长历史,等待有心的访客前来细细品读。

深巷寻幽

  谷恋村在2013年被列入第二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,2014年再获殊荣,被命名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。村口处,名誉石碑静静矗立着,像一位无声的向导,向我们预示着这次探访的不同寻常。随着笔者步行进入村庄,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整洁的街道,新铺设的沥青路面乌黑平整,与一旁古朴的民居形成一种跨越时间的完美结合。道旁新植的法桐已初具规模,枝叶在风中沙沙作响,仿佛在低语着村庄的新生。

  谷恋村的雏形可追溯至明朝嘉靖(1541)年间。据资料记载,此地最初名为“圐圙”,是祁县、清徐一带的方言,意为四周有墙环绕的场地。当时的村庄建有堡墙,“围五百五十步,高二丈五尺,底阔二丈,顶扩一丈”,平面呈独特的四面八角形,是一座具备显著防御功能的村堡。这座堡寨的建立,与明代晋商崛起初期社会动荡、匪患频仍的历史背景密切相关,它不仅是家宅的屏障,更是整个宗族财富与安全的坚固外壳。


谷恋村的西堡门——“挹霞”堡寨楼

  清代中期以后,社会趋于安定,人口迅速繁衍,商业日益繁荣。大部分堡墙因村落扩张而逐渐废弃,但其最初的“圐圙”形态,却深深烙印在村庄的基因里,对街巷的走向与布局产生了深远影响。沿着主干道缓行,仍能依稀辨认出“三纵四横”的路网肌理,这些街巷将村落分割成了规整的区块,宛如历史的经纬,编织出数百年的生活图景。后来,人们在原来堡墙的外围修建了四条大街,村庄的边界得以拓展,形成了如今我们所见到的规模。这种由堡到村的演变过程,是华北地区明清农村聚落发展史上的常见现象。

  拐入一条窄巷,两侧陡然升起的是高达数米的清水砖墙,墙体厚实,灰缝勾画得细致入微。这些高墙不仅彰显了北方四合院私密、内向的空间特性,也无声地诉说着昔日晋商富户对安全和隐私的极度重视。巷道的宽度经过精密计算,仅容一辆马车通过,这在当时既节约了用地,也增强了防御功能。

  谷恋村现存40多座明清院落,包括四合院、三合院、牌楼院、明楼院、筒楼院等多种类型,其数量之多、保存之好、营造之精,令人叹为观止,足以构成一部完整的北方民居演变简史。细观之下,会发现这些建筑的门楼普遍规格较高,因为门楼往往是判断院落等级的首要视点。常见的“垂花门楼”精致华丽,门楣上方的短柱雕花精美,柱头雕成莲花、花篮或绣球等形状,精巧无比,虽彩绘已褪,但木雕神韵犹存,可见当年工匠之匠心独运。更为高级的“牌楼院”,则在院门前独立建有一座砖石结构的牌楼式大门,飞檐斗拱,采用三间四柱式设计,砖雕繁复,极尽奢华,彰显家族的财力与名望。笔者有幸参观了一座“旗杆院”,门前曾立有高耸的旗杆,象征家族中有人取得功名,门额上石刻“敦伦”二字,寓意敦守人伦礼法。


谷恋村15号传统民居:电视剧《杀虎口》取景地

  沿着街巷前行,推开两扇厚重的木门,步入一座四合院内,仿若走进了昔日晋商的日常生活。这座标准的四合院呈长方形,沿南北纵轴线依次布置着正房、厢房和倒座房。正房最为高大,专为长辈居住;东西两侧的厢房是晚辈的居所,倒座房则被用作客房或书房。这座四合院,就像一部活生生的历史书,让人可以联想到这里曾经的繁荣与热闹。

  旧时谷恋村的民居,为抵御风寒并确保邻里安全,在建造房屋时普遍采用单坡屋顶,后墙高耸封闭,形似堡垒。不仅如此,在雨季到来之时,单坡朝内的设计可以使得雨水全部流向院内,既便于储存雨水,又包含着“肥水不流外人田”的隐喻。从这个生动的细节,笔者深刻感受到了晋中民居独特的建造风格。这些留存下来的民居遗产,不仅是现代人得以一窥古代人们生活方式的窗口,更是彰显劳动人民无穷建造智慧的见证。

  除了院落布局的独具匠心,谷恋村民居建筑的装饰艺术更是精美绝伦,集中体现了“无雕不成屋 有刻斯为贵”的理念。木雕、砖雕、石雕这“三雕”技艺在门楣、雀替、影壁、墀头、栏板等构件上发挥得淋漓尽致。木雕是最显柔美气质的,上面刻着吉祥花鸟或博古器物的形象;石雕则十分刚韧,集中于门墩、柱础、台阶,如形态各异的门墩石狮,以及鼓形、瓜形、瓶形等多种样式的柱础;砖雕应用最为广泛,题材涵盖福禄寿喜以及历史典故等,甚至整个匾额文字,皆由青砖烧后雕刻而成,层次丰富,立体感极强。仔细端详,这些雕刻并非单纯的炫技,每一幅图案都源自人们对幸福生活最朴素的祝福,蕴含着求福、教化和彰显品位的深意。

精神信仰

  在谷恋村,有几处宅院超越了单纯的居住功能,它们是村庄的精神地标,构筑起这片土地独有的精神庄园。而这其中,最值得详说的便是高氏宗祠。早在明朝初期,一个叫高仲远的人迁至此处,建立了最初的村落。此后,高氏家族便在这里繁衍生息。如今的谷恋村,高姓村民占比多达九成。在高氏宗祠的殿内,一块“尚傒仲远”的匾额,流露出了后人对前人的深切缅怀。此外,还有一块“太公望”的匾额,高氏族人尊周代名臣姜尚为高氏远祖,以此匾来纪念姜太公高尚的德行。现在的高氏宗祠是后世复建而成,一直以来,它都是谷恋村高氏家族凝聚族裔、传承家风的重要场所。在这里,家族历史不再是抽象的文字,而是化为具象的印迹,让族人无论走多远,都能找到心灵的归处。


谷恋村古老的金刚寺

  谷恋村还存有一座金刚寺,它的前身是老爷庙,如今成为一处佛道交融的场所。在金刚寺的前殿,供奉着真武大帝与关圣帝君,后殿则供奉着三世佛,厢房还祭祀着地藏菩萨与观音菩萨。这种多元神祇共居一处的现象,生动地展现了我国民间信仰所具有的极大包容性和实用性。金刚寺前还矗立着《金刚经》《心经》的石刻,十分庄严肃穆。这座寺庙的存在,不仅是古代晋中地区建筑艺术的实证,更是人们洞察乡村宗教文化的一扇窗口。

人文之光

  早在清代,谷恋村中的富裕家庭大多设私塾,为孩子们提供教育场所。清末时期,谷恋村开创性地办起了“广智小学堂”和女子学堂,开设了国文、算学、格致(即物理)、体操等新式课程,要求学生统一着装且免收学费,教育理念之先进,在当时的中国乡村中堪称奇迹。这种深植于骨的崇文重教之风更令人敬佩。正因如此,这个规模不大的村庄在历史上培养出了3位翰林、8位举人、上百名太学生。时至今日,村中的古宅上还悬挂着“耕读传家”的匾额,不仅诉说着他们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的耕读理想,更成为谷恋村延续数百年优良耕读传统的有力见证。


谷恋村的三贤馆也是谷恋书院和谷恋诗社的所在地

  谷恋村的辉煌成就,离不开一代代晋商与乡贤的奋斗。谷恋村村民善于经商,明清时期,他们的足迹遍布全国。村中曾涌现出“六路富豪 二十户财主”,尤其以粮商闻名遐迩。例如,“华北粮王”高必明,他经营的“义利川”等粮号业务范围远至京冀地区,实力雄厚。他们在外取得成功后,纷纷返乡“置田宅、建大院”,从而造就了村庄的物质繁荣。更难得的是,富起来的谷恋村人,并未忘记回馈家乡。清顺治年间,乡贤高进登解决了饮水难题,主持修建了“大东渠”,让村庄360余年免受旱灾侵扰,堪称古代民间水利工程的典范。清光绪初年,华北遭受“丁戊奇荒”,赤地千里,饿殍载道,以高则裕为首的乡贤成立了“救荒社”,自发捐资赈灾,竟奇迹般地使本村无一人饿死。高则裕还主持编撰了《谷恋村志》,系统记录了近九十年的村史、地理、民俗、灾异,这是山西省现存最早的村志,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历史档案。

  艺术文化的血脉同样在谷恋村奔涌不息。1924年,由翰林高锡华、晋剧鼓师泰斗“狗蛮师傅”高锡禹等人创办的“易俗社”,开创性地将丝弦伴奏引入祁太秧歌,极大提升了其艺术表现力,使谷恋村赢得了“晋剧之乡 秧歌之源”的美誉。至今,村中仍设有“狗蛮师傅晋剧团”和“爨乐楼”戏台,弦歌不辍。

传承与发展

  漫步在谷恋村的街道,我们所目睹的,不只是一座保存完好的“乡村历史文化博物馆”,更是一个鲜活的、富有生机的村庄。如今的谷恋村,保护与发展并行,人们在这里安居乐业。近年来,在谷恋村村“两委”和返乡乡贤的带领下,学习借鉴了“千万工程”的成功经验,对村内基础设施进行了全面提档升级,将现代化的设施巧妙融入古村的发展蓝图,提升了村民的生活品质。

  在古建保护方面,他们采用了更为谨慎且智慧的方式,探索出一条保护与挖掘价值并重的道路。他们精心修复破败的古院落,将其改造为村史馆、商业史馆、乡贤馆、民宿以及接待中心。昔日的“长源当铺”,如今华丽转身为展示晋商历史的“三贤馆”;清代将军的“参军第”宅院,在修复后成为旅游开发公司的办公和展示场所。这种在利用中保护的方式,既为古建筑赋予了新的生命力,也为村庄发展带来了新的机遇。


晋剧鼓师泰斗高锡禹的故居

  在村中心新建成的党群服务中心内,标准化卫生室、调解室、健身室一应俱全。村民们感慨地说,道路变好了,环境变美了,生活更便捷了,守着老祖宗留下的宝贵遗产,日子更有奔头了。

  离开谷恋村时,夕阳的余晖为西堡门“挹霞”的石匾镀上了一层金光。“西门夕照”是古谷恋八景之一,今日得见,令人动容。“谷恋”之名,源自“圐圙”的谐音,但如今被赋予了更深情的含义:知山守谷,不忘家乡。一个“恋”字,道尽了这片土地对五谷丰登的期盼,对故土家园的眷恋,以及对自身深厚文化的自信与坚守,这里的每一座院落都是一部微缩的历史,每一块砖雕都凝固着智慧的密码。它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村庄,更是一个承载着晋商精神、建筑美学、宗族伦理和乡贤文化的独特空间。谷恋村的保护与发展之路表明,真正的传承并非将历史尘封搁置,而是怀着敬畏之心,让其融入现代生活,继续书写新的故事。

  终审:魏文源

  监审:王莉娟

  编校:赵彩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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